「地緣政治誕生以來,世界最強大的國家與世界最強大的崛起中國家之間的摩擦持續不斷…中美之間的合作需求與潛在誤解日益增加…假如中美關係陷入千年以來的舊模式,不再保持一個平穩的關係,我們應該為全球性動蕩做好準備。」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院長馬凱碩(Kishore Mahbubani)在他的新書中這樣預測中美關係的走向。(The Great Convergence: Asia, the West, and the Logic of One World)
中美關係早已不是兩個國家的問題。全球範圍內,許多國家和地區都對被捲入中美衝突及其引發的全球動蕩感到擔憂,馬凱碩的話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這種心理。
美國戰略家們如何看待中國崛起及世界權力重心從西方向東方轉移?這是我在美國最關注的問題之一。2012年到2013年,正值中美兩國政府先後換屆,我跟蹤觀察這段過渡期,從中尋找兩國關係未來走向的線索。
這段過渡期,儘管兩國在戰略層面的猜疑依舊存在,經貿與網絡安全領域的摩擦此起彼伏,中美關係大體上保持了穩定。陳光誠事件、斯諾登事件中,中美在人權保護、網絡監控等方面的深刻分歧浮出水面。但是,正如有些中國學者指出的,中美間有一種「先管控衝突,後建立互信」的默契,即先放下意識形態或價值觀上的分歧,用政治談判緩和衝突,盡量避免局部矛盾升級為全面對抗。不久前結束的「習奧會」決定設立中美網絡安全工作小組,意味着這種機制在發揮作用。
習奧會」上,兩國元首都認同中美有必要發展「新型大國關係」是此次的焦點話題,但究竟什麼是「新型大國關係」,兩國的解讀與定位尚有變數。「新型大國關係」是此次「習奧會」的焦點話題,中美元首就「避免類似冷在我看來,「新型大國關係」於中方是一個主動提出的戰略性概念,而美方的態度是一邊呼應,一邊觀望。
習近平說「太平洋有足夠空間容納中美」,「中國夢與美國夢是相通的」。言下之意,中國與美國可以平起平坐,建立對等的大國關係。美國內心對此未必接受——在相當一部分美國人眼裡,美國仍是世界上唯一超級大國,保持這種國際格局符合美國的利益。
對彼此「意圖」的猜疑與不信任,才是中美戰略層面的最大分歧。中方始終認為美方意在遏制中國崛起;美方則始終擔心,擁有13億人口的紅色中國是否試圖改變戰後由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這種分歧將長期存在下去,不會因為一次「習奧會」而化解,而且也不可能只在兩國政府間存在,必然牽涉到社會層面。
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我在美國體驗到的,政界與學界之間戰略互動,那就是將觀察和應對中國崛起的過程,當作反觀美國力量的機緣。
據我觀察,美國戰略家們對中國崛起的擔憂與質疑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中美地緣政治上的衝突;二、中國不同的政治體制與價值觀;三、中國龐大的國家及人口規模。這些戰略家對美國的外交戰略頗有話語權。他們對中國崛起的態度和看法,可能對美國未來對華政策產生深遠影響。
今年4月5日,我在哈佛大學見到了奧巴馬第一個總統任期時任常務副國務卿的詹姆斯·斯坦伯格(James B. Steinberg)。就美國當前的對華政策,他表示:「奧巴馬總統已經接受兩種想法:一、遏制戰略不可取;二、不反對中國成為重要的大國。」他認為,當前的中美關係與冷戰時期的美蘇關係不同,兩國在全球範圍內的共同利益正在擴大。我感覺這位剛剛離任的美國國務院前高官對中美關係前景偏向謹慎樂觀。
另一位國際問題大家,曾提出「軟實力」(Soft Power)概念的小約瑟夫·奈(Joseph S. Nye Jr.)也反對美國對中國採取遏制戰略。他說:「Only China can contain China(只有中國才能遏制中國)。」他今年1月為《紐約時報》撰文《不要遏制中國,要和它合作》(Work With China, Don』t Contain It)指出,「應對一個崛起的中國,遏制根本就不是一個合理的政策工具。實力的意義就是能夠獲得想要的結果。有時候,美國與別國合作時,比單純壓制別國時,實力更強。」
斯坦伯格和奈的立場在美國關注中國的戰略家中,有一定代表性。我還發現,一些過去對中國崛起持負面態度的美國戰略家,其看法也在發生微妙變化。
在西方很活躍的國際問題專家、歐亞集團總裁伊恩·布雷默(Ian Bremmer)4月為《紐約時報》撰文《中美關係不是零和博弈》:「圍繞網絡攻擊指控的唇槍舌劍、美國企業在中國遇到的麻煩,以及令人心憂的東亞安全局勢,特別是朝鮮周邊的安全局勢,引發了廣泛報道……中美關係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雙邊關係,兩國領導層亟需直接出面維護雙邊關係的正常發展。但也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好消息,不過這個消息卻不會受到太多關注,因為它指明了一條挑釁意味不那麼強,而且更有希望的道路。的確,中國在崛起,但令人驚訝的是,美國也一樣在崛起。考慮到兩國經濟有着很深的相互依賴性,而且兩國政府也都承認了這一點,這條道路才是在美中之間維持更具建設性的較長期關係的秘訣。」
奈與布雷默的看法間存在一個共同的紐帶,這也是我到美國一年來始終感覺到的美國戰略家觀察中國背後的潛意識。用我自己的話概括出來就是,「美國依然強大,世界需要美國,美國的地位關鍵在於自身具有滲透性的實力與具有普世性的價值觀。對於中國,美國只需要展開務實外交,不需要刻意遏制,中國最後會受制於中國自身的問題。」
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沈大偉(David Shambaugh)認為,中國當前及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將處於一個「局部力量」(partial power)的狀態,「倘若中國要成為美國那樣在經濟、外交、安全、治理以及其他領域具有綜合力量和全球影響力的超級大國,依然有很長的路要走。隨着時間的推移,中國可能會獲得這些特點,但在這之前,中國必將是一個局部力量。」(China Goes Global-The Partial Power)沈大偉的言外之意是,中國的實力依然有限,短時間內不足以對美國構成威脅。這和不少美國戰略家重新發現「美國實力依然強大」的論點,不謀而合。
美國前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 (Zbigniew Brzezinski)的概括十分到位——「在未來幾十年內,美國的核心挑戰與地緣政治上的迫切任務是重振自己,促進更加廣泛而重要的西方力量,同時在東方支撐複雜的平衡,為的是建設性地容納中國崛起中的全球地位,以及避免全球性動蕩。」(Strategic Vision-America and the Crisis of Global Power)
上述美國戰略家,不管樂觀派還是悲觀派,都認為中美應該也能夠避免美蘇冷戰式的關係,建立戰略合作。在我看來,經貿上的相互依存深化,全球議題增加,兩國在國內治理上仍面臨結構性難題,這三點促使中美兩國儘可能選擇避免衝突,擴大合作。至少短期來看,「管控分歧」(習近平語)是可能的。雙方的對外政策將趨於理性與謹慎,甚至照顧到對方的面子——中方盡量「尊重」美國的全球利益,美方也盡量「理解」中方的核心利益。
「建立互信」則是長期問題。改善相互認知與信任的背後必將展開的是21世紀最不確定的大國博弈。中國挑戰美國與美國遏制中國之間,中國正在崛起與美國重振自己之間…… 回顧這一年以來我在美國觀察到的中美知識界的討論與互動,有兩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首先,美國戰略家們看到中國崛起之後,能夠從重振自身的角度,而非從遏制對抗的角度採取應對措施,並動員豐富的社會資源重新發現美國真正、潛在的力量在哪裡。這說明,美國還是一個有活力的國家。
其次,美國不少人對中國崛起的看法從悲觀轉向謹慎樂觀。過去質疑中國體制、價值觀及其野心的戰略家們,似乎逐漸開始理解中國的邏輯。在這背後,中國政府在美國的遊說與公關,以及大規模、多層面的民間對話發揮了重要作用。以此看來,中國還是一個有戰略的國家。